海莲
红彤彤的蔚县窗花“福”字,亮丽成一道冬天的风景。
身材魁梧的高佃亮像往常一样在工作室忙碌,周围是一幅幅精致美观的剪纸作品。微风吹过,飘来一阵阵墨香,他喜欢这种清新的味道。几十年了,他在墨香和颜料之间穿行,镞刀的“沙沙”声是最动听的音乐。
窗外,传来喜鹊“喳喳”的叫声,悦耳动听的声音使他心生欢喜。抬头看见小乐、梅子等学生手捧鲜花走进来,他的心顿时被幸福萦绕。
学生们像快乐的小鸟,叽叽喳喳地围坐在他身边。高佃亮为学生们沏茶,眼睛里满是笑意。望着他们青春的笑靥,他百感交集。一路走来,从民间窗花到冬奥舞台,一支画笔,一把刻刀,走过了几十年的光阴。
这是2023年12月的一个上午,温暖的阳光洒满房间,那些岁月长河中的往事逐渐浮现……
(一)
高佃亮小时候最快乐的事,就是看母亲剪窗花。母亲先把红纸拆开,折叠成方块儿,再在红纸上勾画出纹样。一把剪子、一把刻刀,在母亲灵巧的手中,红纸一会儿变成鱼,一会儿变成石榴,一会儿变成牡丹,他感觉很神奇。
6岁那年,他学着母亲的样子,拆红纸,叠方块儿,勾画纹样,拿起剪子和刻刀……红色纸片在剪子和刻刀下纷纷坠落,红纸变成了“石榴牡丹”和“连年有鱼”。
母亲伸出手,摸着他的头说:“这些都是吉祥纹样,祝愿咱们的生活吉祥如意!”许多年之后,他才明白母亲话中的含义。
来串门的婶子大娘,都夸母亲心灵手巧,捎带脚儿也夸奖他聪明伶俐。逢年过节,母亲更忙了,炕上地上都是红纸片,一幅幅生动美妙的图案让他爱不释手。那时候,母亲的剪纸手艺在当地很有名气。
他跟着父亲背着窗花出去卖,挣点钱补贴家用。走的村子多,母亲怕他饿着,就往他裤兜里塞个干馍馍。
有一天,父子俩走到一个小山村,对面过来一对母女。他问:“买窗花吗?”
扎着小辫的小女孩说:“我能看看吗?”他说:“行。”说着打开布包拿出两幅,“这是我剪的。”
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捏住窗花边边,左看右看:“哇,真好看!”她笑了,露出两颗小豁牙。
鸟声啁啾,他抬头,几只麻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。
“娘,咱们买一对吧,真好看。”小女孩扬起脸看着母亲。
“闺女,快还给人家吧,咱买不起,还得买糊糊面呢。”
高佃亮望着小女孩破旧的小褂,跟父亲说:“爹,咱送她一对窗花吧。”
父亲点点头。
高佃亮笑呵呵地说:“送你一对鱼,连年有余。”
小女孩的母亲赶紧说:“哪能白要呢?我给你钱。”
高佃亮摆摆手说:“拿着吧,甭客气。”边说边拉着父亲的手急忙离开。
路上,父亲对他说:“俺孩儿做得对,咱家日子虽然也不宽裕,但还有门手艺,能填饱肚子,还有比咱困难的人,做人要善。”
父亲的话他记在心里,遇见喜欢窗花又没钱买的人,他就送一对。
上学后,高佃亮利用课余时间,继续跟母亲学做窗花。父亲干农活顾不上,他就独自一人出去卖窗花。
晨曦微露,花草上凝结着晶莹的水珠。他吹着口哨,愉悦地走在乡间小路上,不远处炊烟袅袅,他把肩上的挎包勒紧,大步流星地走着,“卖窗花”的声音响彻一个又一个村庄。
“啧啧,这孩儿灵的,剪的小红鱼真好看。”
“瞧这鸳鸯戏水,活灵活现的。”
人们的赞美声,给了他极大的鼓励。
夕阳西下,他望着缤纷的彩霞、远处的山峦,琢磨着纹样的形状、颜色的搭配、花瓣的线条。
天道酬勤。他家靠卖窗花,日子逐渐好转。
(二)
时光飞逝。1981年,高家在蔚县单堠村盖起了三间大瓦房,成为村里的富裕户。
1984年,高佃亮在村里建起了亮星剪纸厂,厂名的灵感源于某个夜晚。那天晚上,他遥望繁星闪烁的夜空,脑海中突然闪出“亮星”一词,激动地一拍脑门:“就是它了!”
这期间,他的剪纸水平有了很大进步,不仅掌握了蔚县剪纸的刻染技艺,而且结合传统剪纸图案,开始构思创作。他已经深深爱上了这门独特的艺术。
天蒙蒙亮,他就开始雕刻纹样。右手紧握刻刀,左手压住纹样,刻刀顺着纹样的造型行走。长时间劳作,右手大拇指肿胀,手腕酸痛,左手经常被镞刀划破,他依然一刀一刀地刻着……
“兄弟,歇会儿吧。”一位员工说。
他感激地笑笑,又拿起了画笔。
无数个黎明就这样过去了。白天打理厂里的事务,稍有空闲,他就赶紧构思新的图案。
高佃亮最大的心愿,就是让蔚县窗花走得更远。
他悉心指导员工,传授剪纸技巧,从纹样构图到分染颜色,再到下刀收刀等,把经验都传授了出去。
“高老师剪纸水平高,心眼儿也好,经常帮助厂里的残疾人和贫困户。有一回我媳妇住院,高老师主动借钱给我。”一个小伙子说。
“他下力气挖掘本土的剪纸新秀,带领村里和邻村的人脱贫致富。”一个微胖的女孩插话。
一束束敬佩的目光,落到高佃亮脸上。
“从始至终,我就决心做一名蔚县剪纸传承人,让民间传统手工艺绽放出绚烂之花。我先后培养出300多名剪纸艺术新秀,传帮带是我的职责和使命。也感谢党的好政策,让我梦想成真。”
高佃亮是个有梦想有追求的人。随着亮星剪纸厂规模的扩大和业务的扩展,他又有了新的想法。他琢磨着窗花深受人们的喜爱,这朵“大地之花”应该开得更美更艳。蔚县剪纸怎样才能走出去?他想到了北京。
1987年春天,高佃亮终生难忘。他背着剪纸独闯京城,家乡话人家听不明白,急得他用手比划来比划去,坐公交车也不知往哪个方向。于是他笨拙地学着说普通话,虽然说得不标准,带着浓浓的蔚县口音,但人家总算大体上听明白了。
高佃亮一次次把色彩缤纷的剪纸拿出来让店家看。几经周折,他独特的创作风格终于得到认可。
他在北京琉璃厂签了一个800元的单子,这是他在北京签的第一个单子。高佃亮心花怒放,这下好了,不用一门一户地去推销了,将剪纸放进旅游纪念品的柜台,就能出售。
蔚县剪纸终于从塞外小村庄走向了北京。
想到那些酸甜苦辣的日子,刚一迈出店家的门槛,他激动的泪水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。
(三)
一位眉清目秀、端庄大方的女士,讲解着每幅剪纸的内容:“湘云眠芍、惜春作画、妙玉听琴、宝钗扑蝶……这是金陵十二钗。”她舒缓的声音回响在展厅。
五官、神态、表情、发髻、手势、服饰,流畅的线条,每一幅作品都栩栩如生、惟妙惟肖,让人爱不释手。
展厅里的剪纸作品,内容广泛、题材多样,涉及戏剧脸谱、古装人物、十二生肖、花鸟虫鱼、民俗风情、风景名胜等,一应俱全,让人目不暇接。
女士谈吐不俗,我好奇地问:“这位女士是……”
“她是我妻子,赵凤梅。”高佃亮笑着说。
望着他俩幸福的笑靥,我饶有兴致地问:“高老师和赵老师,你俩是怎么喜结良缘的?”
赵凤梅的脸上荡起了红晕,望着那幅《花开富贵》,娓娓道来:“1989年,一天早晨,村里大喇叭广播蔚县万元户的致富经,邻村单堠剪纸万元户高佃亮引起了我的注意。小小窗花竟能造就万元户?我感到非常好奇。”
她含情脉脉地看着高佃亮,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。
“那年我在南留庄当售货员,我们经理去县里开会时遇见一个优秀的小伙儿。细一问,原来就是高佃亮。见面后,我被他的朴实和乐观所吸引,我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,不到两个月,我就成了他的新娘。”
几枝梅花开得正好,粉嫩的花瓣静静地绽放着。
“广播喇叭牵出称心姻缘。”高佃亮脱口而出,“我能有今天的成绩,跟她的支持密不可分。”他深情的目光落到妻子脸上。
说起家庭和孩子,赵凤梅眼里闪出泪光,“为了与老高一起干好事业,孩子们受了不少委屈。”
“大儿子七岁时,从单堠随我们来到县城。由于我们顾不上接送,只能锻炼他自己上下学。有一次放学,下大雨,孩子们都被家长接走了,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张望。后来,还是他一个人跑回来的,浑身淋得精湿……”说起这些,她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我一想起孩子小时候我们没有照顾好他,心里就五味杂陈。”
一缕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,杯中的茶叶泛起光亮。赵凤梅调整了下情绪,说:“再给大家说个有趣的事儿吧。一天中午,老大放学回家,两个妹妹都喊饿了。他用电饭锅烧了水就放面条,两个调料盒,装的是啥也不知道,就一样放了一勺,再倒点酱油,倒点麻油,出锅。我回到家,拿出准备好的熟食招呼孩子们吃饭。两个闺女像小燕子一样飞过来,说:‘哥哥给我们煮面条了,可苦可苦了。’我赶紧走进厨房,夹起一口半生不熟的面条放进嘴里,真是苦!我问儿子:‘你放碱面了?’‘不知道呀,白色的不是盐吗?’他仰着小脸回答。”
“我当时每天忙得像个陀螺,负责厂里发货收货。带孩子、收拾家务、做饭,都是捎带脚儿。每当想起这些事儿……”赵凤梅忽然沉默了。
坐在一旁的高佃亮眼睛湿润了,说:“我们亏欠孩子们,长年累月忙着工作,没顾上好好地陪伴他们。”
高佃亮头上的白发,闪着银色的光,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。
(四)
走进车间,飘来颜料的馨香,工人们正专心致志地分染颜色,高佃亮逐个辅导,手把手地教:“这花的颜色太浓了,注意整体效果;这叶子的经络不够精准,应该这样……”
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孩喊:“高老师,快给我看看,花蕊这样上色可以吗?”
“稍等啊。”高佃亮温和地应答。
他时而弯腰,时而坐下,耐心、细致,不厌其烦。
我心生敬意,赞道:“高老师,您待人真好。”
“人总有老去的一天。我想早些把这些技艺传授给年轻人,让剪纸之花,永远盛开在蔚州大地。”
悠悠岁月几十载,高佃亮大胆创新,辛勤耕耘,精湛的剪纸技艺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。央视多个栏目曾专题报道他的剪纸艺术。2010年5月,上海世博会河北活动周期间,他现场表演蔚县剪纸技艺,受到嘉宾和游客广泛好评,剪纸作品《祝福世博》被相关机构收藏。
“传统艺术的发展,离不开市场的认可和技艺的传承。”作为蔚县剪纸省级非遗传承人,高佃亮十分重视蔚县剪纸的传承、发展和学术研究。
他将剪纸最早引入蔚县教育教学,其剪纸厂成为剪纸艺术的教学实践基地。2011年7月,高佃亮与蔚县职教中心共同成立蔚县剪纸艺术学校,累计培训学员近千人,其中包括剪纸爱好者、中小学美术教师、美术院校学生、各地剪纸艺人以及国外友人等。
他的初心就是让蔚县剪纸走进千家万户,将蔚县剪纸带入更广阔的舞台。
高佃亮热爱祖国,情系奥运。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,他应邀参加相关活动,作为三位工艺美术师之一,为国内外嘉宾现场表演剪纸技艺。随后他又在北京奥林匹克公园内的“祥云小屋”,现场展示了蔚县剪纸的独特魅力。他创作的巨幅剪纸作品《奥运颂》,被中国体育博物馆永久收藏。
北京2022年冬奥会和冬残奥会的举办,也点燃了他的创作激情。《世纪之约》《冰雪奇缘》……200余幅精美的冬奥题材剪纸作品,让人赏心悦目,其中多幅作品获得国家级奖项。《十二生肖迎冬奥》系列剪纸作品,将中国传统十二生肖形象和冬季体育运动相结合,生动展现出冬奥项目的精彩与魅力,受到了国内外运动员的喜爱。
“小小剪纸,可以呈现大千世界,也可以展现我们对祖国和人民的情感。”高佃亮说,“作为一名非遗传承人,能用剪纸讲述冰雪故事、奥运故事,为助力冬奥作出贡献,是我的荣光。”
(五)
高佃亮富有爱心,懂得感恩,积极用剪纸艺术为社会贡献力量。
今年7月,他应邀参加省公安厅交通管理局、省文明办主办的“蔚县剪纸——文明交通创建活动”,经过精心构思、设计以及刀刻、点染等工序,将交通安全元素融入传统的“福”字文化,完成了《交通安全平安“福”》系列剪纸作品。一幅幅图文并茂、通俗易懂的交通安全主题剪纸,呈现出别样的艺术之美。
他真诚地说:“我要用丰富多彩的剪纸艺术语言,讲好交通安全故事,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时代相结合,充分展现其独特魅力。”
作为2023年河北大工匠年度人物,他在记者见面会上大力推介蔚县剪纸:“蔚县剪纸是中国唯一以阴刻为主、阳刻为辅的点彩剪纸。在熏、濛、刻、染四道工序中,‘刻’这一工序的难度最大,这也是蔚县剪纸有别于其他剪纸的一大特点。蔚县剪纸以‘刻’代替‘剪’,所以必须选用最好的宣纸,用小巧锐利的镞刀刻制而成。”
他还带来了自己创作的“中国梦·劳动美”主题剪纸作品。“我将剪纸艺术作为青少年劳动教育课的一项内容,推广到蔚县的中小学,编写了校本课程。当传统艺术与活力无限的青少年相遇,这项古老的民间技艺将会迈向更广阔的天地。”高佃亮说。
走出高佃亮工作室,我的耳边仍然时时响起镞刀划过纸面的“沙沙”声……
镞刀刻出幸福花。高佃亮以剪纸的形式讲述人间美好故事,传递真、善、美,回报养育他的故乡和大地。当年的亮星剪纸厂,如今已发展成为年生产能力50余万套的专业生产厂家,剪纸产品远销40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“蔚县剪纸的未来不是怀古,而是立足当下,在传承好传统工艺的基础上,与时俱进,融入新的内涵,以艺术为载体,用‘接地气’的形式彰显文化自信,为世界人民了解中国尽一份绵薄之力。”高佃亮说,这是他人生最大的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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